用一生践行"不言之教"
老校长被称“人如骆驼”
陈北亨,山东青岛人,生于1921年8月。在青岛念完小学、中学,1942年考入西北农学院畜牧兽医系,1942年考入西北农学院牧医系学习。1946年在中国第一所国立兽医学院(甘肃农业大学的前身)担任助教,1948年考取了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的研究生,同年赴美留学。
扎根西北60年
2010年9月9日凌晨,89岁的陈北亨先生离开了他奋斗一生的事业。先生给家人留下最后的字条:我希望身后事办得简单,不设灵堂,不搞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不要挽联,不保留骨灰。这是用一生践行“不言之教”,毕生追求真理的学者,留给这个多少有点浮躁时代的最后一份礼物和教诲。
陈北亨扎根西北60年,先后为甘肃农业大学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讲授解剖学、外科学、外科手术学和产科学等课程,1962年起开始培养硕士研究生,1984年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博士生导师。自此,我国最早的兽医产科学博士点设立在了甘肃农业大学。
50年代初的一份《人民画报》上刊载了这样一幅照片:从美国远洋而来的邮轮即将靠近香港口岸,船舷边是许多曾经鲜活如今却已模糊的面孔,但从他们挥起的手臂和扬起的脸庞,依然可以感受那份欣喜和雀跃。人们可以想象也许那上面站着的是邓稼先,是钱学森,是郭永怀,是钱伟长……然而,画报上的这个身影知道的人却并不多,如今依然保存着这幅画报的陈加琨骄傲地告诉人们:“他是我的父亲陈北亨。”
新中国第一批海外归来的学子之一
1950年2月,华罗庚归国途中在香港发表了充满激情的《致中国全体留美学生的公开信》。他说:“朋友们!‘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归去来兮!”陈北亨在美国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激动不已。他在中国留学生之间奔走呼告,就像在“举火把、传檄文”一样地不断重复着简短的5个字:建设新中国!建设新中国!1950年的冬天,刚刚才从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取得学位的陈北亨怀着对祖国的眷恋和热忱,毅然踏上了归国之旅,成为新中国第一批海外归来的学子之一。
在陈北亨先生的影集里,很少看到他在美国留学时的照片。陈先生的夫人拿出仅有的一张先生在美国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面带微笑,意气风发。她说:“他把在美国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学习和研究上。那淡淡浅笑中流露的是对祖国的深深眷恋。”
谢铮铭老先生是陈北亨60多年的朋友和同事,谢老先生的儿子谢守一回忆起父辈们曾经的归国路程,依然不胜唏嘘:“陈老先生在美国刚拿到学位,就收到了来自3所大学和两家研究机构的邀请,极力挽留他能够在美国任教或从事科研工作,条件和待遇十分丰厚,但都被先生婉言谢绝了。我父亲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他们交流起当年的境况,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情,‘我的祖国需要我,我必须回去’。”
“老校长”被称“人如骆驼”
在甘肃农业大学一间布置简单甚至有点简陋的房间里,一位80多岁的老人对着桌上摆着的一张照片,俯下身子失声啜泣:“老校长,我看你来了……”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赶忙上前将她扶起。这位吊唁者便是曾经的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十大新闻人物,因种植优质红豆草而享誉全国的王素香,而王素香哭拜的“老校长”就是我国兽医产科学的奠基人、曾任甘肃农业大学校长的陈北亨先生。
他在甘肃创立了全国第一家家畜产科
从先生毅然放弃美国优越的工作和生活条件负笈而归的那一刻起,“甘肃”这个名字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心中。他像许多海外归来的学子一样,都选择留在了祖国最艰苦、最落后的大西北,因为这里最需要他们。甚至先生到了晚年,也常常嘱咐学生:“不要心有嫌弃,如果你们都选择离开,那么西北谁人留驻?甘肃谁人建设?”
先生的勤奋和敬业在农大极为有名。他的学生丁振华教授回忆,无论是从教还是担任学校的领导,他从来没有按时下过班,办公室的灯经常亮到夜里12点多。先生是美国回来的留学生,上课的时候会把在美国学到的知识向学生们倾囊相授,黑板上常常一半是英文,一半是中文的翻译。有一年为了翻译一本前苏联的兽医学书籍,好让学生和老师都了解掌握最前沿的学科动态,先生竟然又开始从头学习俄语。正是先生的这种勤奋敬业和刻苦积累,才使得甘肃农业大学一直是全国统编本科教材兽医产科学及其实习指导的主编单位。1953年,先生在农大率先组建了全国第一家家畜产科的教研组,也正由此,中国现代兽医产科学在先生的引领下发展了起来。
许多农大的老教授追忆陈北亨先生,都会提起甘肃农业大学两次迁址的过程。1956年到1958年,也就是今天甘肃农业大学的前身西北畜牧兽医学院要西迁。当时,有许多教职工因为考虑到学校的发展,反对学校迁往武威黄羊镇,为此,一些解放前的老教授遭到批判,许多刚刚开始在学术上有所建树的青年教师选择离开。曾经被当时的高教部顾问、前苏联兽医寄生虫学家叶尔绍夫评价为“能与莫斯科兽医学院媲美”的兽医系,首当其冲受到了重创。一些人开始劝说当时也持反对西迁意见的陈北亨离开学校,但是先生默默地摇头,他选择和学生们留下来,因为留下来的学生们需要老师。然而等待先生的,却是一块写着“牛鬼蛇神”的批斗牌。但出乎人们的意料,每天在胸前挂着这块牌子的陈北亨,依旧抬头挺胸往返于为学生们上课的路上。西迁没有让陈北亨离开他的学生,文革也没有。在被关在“牛棚”改造的日子里,先生依然想着如何为学生们编写更好的教材。
迁往黄羊镇后的甘肃农业大学,由于长期的人才和生源的流失,以及与现代化科学技术的隔离,严重阻碍了农大的发展。改革开放后的1980年,心急如焚的陈北亨,一方面向校方进行呼告,一方面和农大的一些教师组成“甘肃农业大学迁校联系小组”,不断向省委、省政府写信反映农大存在的各种问题,表达了广大农大教师要求迁校的迫切心情。为了甘肃农业大学的未来,为了农大学子的未来,陈北亨不断要求省上派调查组前来调研,并通过多种方式向省有关领导反映问题。终于,1980年12月27日,省委决定将农大迁回兰州办学,全校师生欢欣鼓舞,先生不禁泪下沾襟。
1982年,学校开始为迁兰校区选址,先生在科研教学之余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在了新校区的选址和论证调研中,从安宁区施家湾、刘家堡,到城东区旧飞机场、榆中县、马家梁,先生跑遍了整个兰州市的三县六区。1983年底,校址最终确定在了安宁区营门滩,时任农大校长的先生又夜以继日投身在了学校的迁建和设计工程中。他像超人一样,从办公室到课堂,从课堂到现场,每日风尘仆仆却没有耽误任何一项工作。长时间超负荷的科研和教育工作,加上迁校建设和设计过程中的舟车劳顿、费心劳力,还有那一工作起来就丝毫不知爱惜自己身体的态度,终于给他的健康带来了损害,先生的一只眼睛因病失明了。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热情饱满地举办了全国高等农业院校兽医产科学的师资培训班,并在这个培训班上以甘肃农业大学为发散点,为许多兄弟院校培养了一批青年教师。
据张志良教授回忆,1983年在北京召开的兽医放射学会上,农业部的干部们盛赞甘肃农业大学是高教部、教育部数得上的一流大学。这样的赞誉显然与陈北亨先生的努力和奉献是分不开的。
对于特殊待遇,他统统说“不需要”
初到陈老先生家,翻看了老先生的影集,从中掉出一张纸,上面字迹尚且稚嫩,写着“爷爷你身体好些了吗?你快回来吧,我很想你”。这是孙女小时候写给先生的一封信,署名的日期是那一年的春节前。
原来,骆驼的发情期在每年的12月至翌年的3月,研究骆驼繁殖生理的陈北亨先生几乎每年的这段时间都在戈壁滩或沙漠里,一呆就是三四个月,有的时候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就顾不上回家过春节了。甘肃农业大学的赵兴绪副校长是先生的得意弟子。赵校长1991年到1992年曾随先生一起到阿拉山右旗做科考,那时候先生已经年届古稀,可仍然和学生们在沙漠里一扎就是两个多月。晚上借住在老乡的蒙古包里,先生用一张门板当床睡。在零下30多度的冬天,他们吃不到蔬菜,只有老乡家的萝卜和泡菜对付。
1951年考进今农大前身国立兽医学院的张志良教授,谈起当年在野外的科研实验,仍十分感叹。在一年中最寒冷、最恶劣的季节,面对随时而来的暴风雪和寒流,先生总是亲自带着学生,跟着骆驼群蹲点研究骆驼从发情到交配、受胎的整个过程。在零下三四十度的环境里,先生亲自示范做采血实验或直肠实验。张教授说,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仍然能够坚持教学和研究,这种精神对当时的许多学生甚至年轻老师都是一种鼓舞和激励。正是因为先生勤奋敬业的精神感染了许多人,有一些学生本来是要报考别的专业,但是因为先生而改投了兽医系,景仰的就是先生搞科学研究的那份风骨。
陈北亨的二儿子陈加琨回忆起与父亲的相处时说,“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他心目中的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对孩子要求很高。陈加琨回忆起家在黄羊镇的时候的一次经历,那时刚生完孩子没多久的妻子带着三个月大的婴儿要回兰州,大冬天的晚上,先生让家人骑自行车把儿媳和孙子送到了火车站。黄羊镇校址通往火车站的路至今许多人仍然记得,那是一条五里长的上坡路,满是石头和坑洼,骑自行车少说也要半个多小时,更不要提黄羊镇隆冬夜晚的寒风刺骨。其实那时候学校已经给父亲配有专车,可是父亲认为,自己家的私事,用不到公家的车,更何况在晚上去麻烦司机!
这就是陈北亨的价值观,他一生没有接受过别人的吃请送,没有用过招待烟、招待茶,对于国家给予的特殊待遇他也统统说“不需要”。然而遇到别人有了困难,他总是乐于第一时间站出来帮助解决。去过现在先生家的人都会感叹,先生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一部分是一些简陋的旧家具,甚至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大学校长的家,更不要提这是著名学者的家,唯一与先生学术造诣相匹配的是那占据了整一面墙的大书柜。他生前经常用的一些小东西被放在了写字台上,其中有一个生了锈的铁夹子夹着一沓纸。走过去翻看,那是一些平常药品盒子里都有的说明书,让人不禁好奇,无意中翻过来,又不得不感叹:这原来是先生自己做的记事簿!先生竟然节俭如此!
他的朋友曾评价陈老:“人如骆驼。”
他的朋友曾评价陈老:“人如骆驼。”正是这位孤寂、坚韧、清贫的陈北亨在荒凉的戈壁和无边的沙漠中创立了中国兽医产科学,成为我国一流的兽医产科学专家。他是“新中国60年畜牧兽医科技贡献奖(杰出人物)”获得者,曾担任中国畜牧兽医学会兽医产科学分会第一届理事长。在学术上,先生为中国高等农业教育事业编写了数本教材,其间不仅在1960年编写出版了我国第一部高等农业院校教材《家畜产科学》。到本世纪初,先生已经80高龄,仍组织全国高校18名著名专家学者,撰写了百余万字、代表学科最新成就的《兽医产科学》。在科研上,1963年先生开始带领团队对骆驼的繁殖生理进行研究,历经8年终于揭示和阐明了骆驼繁殖各环节的机理,其主要研究成果将双峰驼的受胎率提高到了90%以上,多次获得国家农业部的表彰奖励和国际认证。陈北亨先生带领的研究团队在骆驼生产方面的研究成果至今仍处在国际领先地位。陈北亨先生指导建立的牦牛生殖生理研究的理论体系更是在真正意义上填补了国内外的空白。1988年,英国剑桥国际传记中心将他收载于1990年版的《国际生物辞典》。
其实,多少字,也写不完一个人的一生,更何况如先生这般。